北京积水潭医院急诊科主任医师 赵斌

前段时间我去查房，看了一位40岁的女病人。原本她是发热、呼吸道感染，想输液控制一下症状就回家，医生和病人都没太当回事。可治疗过程中，病人突然出现了呼吸困难、说话费力，凝血指标也不正常，医生怀疑是肺栓塞，就把病人留在了抢救室，等待肺血管CT检查。我见到病人的时候，她正坐在床上吸着氧，看上去精神还不错，脸上带着笑容，要不是因为交谈时有些气短，很难想象她是一个重病人。来之前，我已经从值班医生那里得知她是肺癌脑转移患者。在我想象中，这样的病人应该是消瘦、苍白、头发稀疏、表情淡漠的样子，但第一眼看到她时，我的思维就被颠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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病人3年前因头痛来医院，发现脑膜有转移的肿瘤，最后确诊原发肿瘤在肺上。为缓解头痛和控制脑膜转移瘤，病人接受了鞘内注射治疗。效果不错，头痛症状得到改善。紧接着又对肺部原发灶进行了靶向化疗，初期有效果，可不久就出现了耐药，只得换药继续治疗。这次来我院之前，她对新的治疗药又耐药了，本想再换一种，结果出现了发热。

过去整整3年里，她都不是以一个“健康人”的身份在生活，治疗中的大起大落不时考验着她的意志和心理。且不说“谈癌色变”，就是鞘内注射、靶向化疗这些特殊的治疗手段，也会让人胆战心惊、心有余悸。当医生多年，看过许多肿瘤病人，即便用的是现在时兴的靶向药物，也很少没有不良反应，轻者消化系统不适，重则有全身症状，诸如乏力、难受、没精神。

这位病人的乐观态度和始终挂在脸上的微笑，让我实在难以拿她与疾病画上等号。当谈到自己的病时，她就跟讲别人的故事似的，“最近不知什么原因又耐药了，真是祸不单行，又摊上了肺栓塞。中大奖要是有这个几率该多好呀！”病人话说得实在，语调异常平静，还不时幽默一把。

作为一名医生，我最怕告诉病人坏消息。其实许多时候病人不是被疾病打倒的，而是被吓倒的。可眼前这位病人让我不必遮遮掩掩，不用费尽脑筋寻找合适委婉的字眼。经验告诉我，晚期肺癌的生存期不到1年，即使有靶向化疗，一旦出现耐药，效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。对于癌症晚期的病人，临床效果如何，只能用概率说话，谁心里都没底。

病人在确诊的这3年里，带大了刚上幼儿园的儿子，没有对生活流露出任何失望和胆怯，也没有一句抱怨。我问她这3年生活质量如何？她说：“挺好的。吃喝、活动、心情都不错。特别是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，很开心。”医学发展到今天，给病人带来的获益是有目共睹的。但在这位病人身上，我认为，医生的功劳应该位列第二。

这位病人高质量地生活了3年，可以说是个奇迹。虽然我不尽数知道这3年里病人有过痛苦和折磨，但今天她良好的心态已经告诉我，除了疾病本身，人的意志力、心态、价值观以及对生命的理解，都会左右疾病的进程，都会对生命的长度、质量产生不可小觑的影响。

在这位病人面前，技术层面我已无计可施，即使有，也只是权宜之计。她的这种豁达，这种对生死的超脱，这种活一天就要活出精彩的人生态度，以及坚持不放弃的决心，令我获益匪浅。我把该问的问题都已问完，该了解的都已记下，但我还是愿意与她多聊一会，多待一会，多看看她的微笑。这时病人在我眼里不仅仅是治疗的对象，更是汲取能量、感悟人生、理解活着意义的样板。

苦难和疾病促使人成长，医生在提高技术之外，最值得做的是读懂每个病人在疾病境遇下的人生故事。疾病需要理性的思考，病人需要情感的支持。在技术的有限性和人对情感追求的无限性上，恐怕医生身上不该只有科学色彩，特别是对那些已无“牌”可出的疾病。

终有一天，我也将是一名患者，也会面临疾病的痛苦和死亡的恐惧，我是否能有这位病人向死而生的勇气？我真不能给予肯定的答案。医生这个职业让我有机会从病人身上感受生命的力量，让我不算强大的内心不断得到充实。这些对我来讲，要远远超过医疗技术上的获益。这是医学最大的魅力，也是对我最大的褒奖。▲